一如百年孤寂中的邦迪亞。
詩人夏夏幫父親取了一個別名叫「邦迪亞上校」，失智的過程彷若書中不斷重複鑄造小金魚又重新溶解，再鑄造小金魚那般的無限循環，父親困在他泛黃的時空中，不斷重複過著相同的日子，一次又一次，詢問母親的離世，「母親在他不斷的提問當中，像是一天死上了千百回！」在靈魂被無數次摺疊、拆解、剝離之後，天上卻有個聲音告訴她：這段日子，會是很大的祝福！
▒聽詩人、作家夏夏說：「喘不過氣就「離家出走」吧！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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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說：詩人夏夏為父親取別名邦迪亞上校，陪伴也記錄他的失智人生。
文｜金涵卉 攝影｜耿弘懿 圖片提供｜夏夏
▌小時候，吃飯時總是那樣的─
父母相對卻無語，家裡除了電視機的聲音外，寂靜無聲。連筷子夾菜和咀嚼的聲音，都是如此清晰的烙印在夏夏的回憶裡。那一瞬間，整個世界，都這樣安靜了下來，像無法呼吸到氧氣一般，窒息的令夏夏想逃跑，只是她自己也沒想到，這一逃……就是十幾年的時間。
直到多年後，夏夏自己成為了母親，才在生活點滴中發現，其實父母並不是吝嗇給予愛，「我發現我的父母其實是有限度的。」過去在孩童時期的夏夏眼中，父母是萬能的存在，但卻始終無法滿足當時她對愛的渴求，直到現在，人生走到成家立業，養育下一代的階段，看著自己的孩子，她突然明白，就算是再厲害的大人，也是有限度的，而她的父母也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，他們已經竭盡所能的，給予自己了……
夏夏的「心」回家不久後，母親離世、父親落入流沙般的時間裂縫中，而那段時光，也徹底改變了她對生命的理解……
圖說：夏夏走上照顧之路，從中有了許多對生命的體悟。
▌我剛剛離家出走了－
「在失智前的事情，他都記得，但是失智後的每一個當下，就好像經過手指縫隙的流沙一樣，瞬間，就消失了！五分鐘前才發生的事情、才問過的話，他轉眼就忘記了，不斷反覆、反覆、反覆的－循環。」邦迪亞上校的每一天，從家人們問起，兄弟姊妹一一點名，最後總會回到一樣的問題「媽媽是什麼時候走的？」而夏夏的日子，好像也就跟著這麼一起困在原地，心，也麻痺了，最後只能機械式的回答：「3年、2年！」日子，好像過完一天，睜開眼，卻又回到同一天……
像繃緊的繩子斷裂般，夏夏逃出家門，躲避那無止盡的重複提問，疲倦的大腦已無法思考，她來到健身房，不顧所有人的眼光，鋪著墊子就沉沉睡去……
待到回家時，一開門，看見爸爸坐在椅子上等著，夏夏說：「我剛離家出走了。」爸爸看著她，溫柔的說：「好。」照顧者的日子好似就這樣，在微小的溫暖中，又能重新站起，去開始新的一天。
而明天，一定會更好的吧！
圖說：父親失智後，很多事情早已不復以往，回不去，卻也萌生新的可能性。
▌這次，我可以獨享爸爸
過去的爸爸，因為是家中長子，背負著照顧全家人的責任，而後又娶妻生子，在那個艱難的年代，嚴肅和穩重是他保護家裡人的必要條件，但失智後，夏夏發現，她彷彿有了一個不一樣的爸爸。
「爸爸失智後比較可愛」夏夏開始會買漂亮衣服給爸爸穿，吃飯的時候，和爸爸一起偷笑，你一言我一語的回味「媽媽煮菜有多難吃」。兩人鬥嘴又在鬧著脾氣時，夏夏說：「你在軍隊裡也這麼不聽話嗎？」爸爸忍不住笑出來：「你比長官還厲害呢！」
每個小日子裡，買菜、下廚，而每當傍晚五點十五分，夏夏和父親會舉起啤酒暢飲，品嘗滿載回憶的各種家常菜色，一天的疲憊在那時鬆軟了下來，漸漸地，夏夏發現，那段日子的每個片刻，其實都彷彿在彌補，她心中一直以來對父愛的渴望，因為姊姊遠在高雄，他可以「獨享」爸爸。
空白的那一個地方，一塊、一塊地慢慢拼湊，而今已塞滿了和爸爸互動的點點滴滴，那是一個很大、很大，未曾有過的滿足。
圖說：開朗的夏夏和父親有了不同的親密關係。
▌照顧者專屬的秘密樹洞
在鉅細靡遺的照顧瑣事中，後來，夏夏發現一個秘密！
「有什麼煩惱、心事就跟爸爸說吧。因為爸爸是一個樹洞，你講完他就忘了，他可以回答你，但不會記得這個秘密……」記憶每天清空的爸爸，不知不覺成為她溫柔的「情緒樹洞」……
許多照顧者更陷入提心吊膽的無限輪迴當中，很難放心別人做得好、很難相信給被照顧者的東西已經乾淨了、甚至……很難相信自己已經做到最好了，總覺得自己還要做得更好，於是在龐大的壓力當中，無法喘一口氣……
過去，未曾有過機會，可以和父親談心，但現在，在照顧黑洞中，唯一能夠溫柔承接夏夏的，就是屬於她的秘密樹洞，有任何的煩惱與委屈，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向父親傾吐，那時的他，會認真、溫暖地傾聽和回覆，但第二天，就彷若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，將昨晚的事拋諸腦後。
光是把負面情緒說出來，用眼淚清洗自己的心，就讓照顧者的情緒不致於崩盤、摧毀……
終於，夏夏可以慢慢地去「相信」，相信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，相信機構、相信照顧人員。當然，最重要的是相信「自己」！「許多事情在生命中沒辦法選擇，但是當你相信的時候，你可以讓自己抽離那種不舒服、恐懼跟害怕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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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傷了卻內耗著，總有一天會倒下的，夏夏從未想過，這個樹洞成為他很重要、很重要的一個出口，她想著：「這，也是爸爸守護女兒的方式吧？」
圖說：父親的存在，成為溫暖夏夏的情緒樹洞……
▌生命兩個字，好像很難，卻又很簡單
「老了是不是很麻煩？」夏夏問。
「老了真麻煩！」爸爸一臉無奈的回答。
後來，夏夏照顧的7、8年間，爸爸的身體日漸衰弱，肌肉系統、消化和排泄等基本的能力，緩緩地在不知不覺中，一樣一樣被時間給奪走了。
爸爸常常說，媽媽能很快地離開是幸福的，看著爸爸的背影，夏夏覺得他好辛苦……好辛苦……而一直到爸爸併發症離開，她卻有一種感覺……「也許是他知道兩個女兒還沒準備好吧！」爸爸生病後這段時間，看起來是夏夏在照顧著他，其實更像是爸爸在陪著兩個女兒。
爸爸因為一顆皮蛋讓自己受傷，夏夏說：「你真是一顆皮蛋！」明明被女兒念了，爸爸卻笑咪咪的很開心。
那最後一段時光，爸爸如返老還童般，單純可愛的樣子，父女兩人笑著、也鬧著，那些鬥嘴的日常、那些愛與眼淚帶來的珍貴片段，最終，讓夏夏在陪伴的過程裡，漸漸萌生孕育生命的想法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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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，有自己的下一代，是這樣一件很美好的事呢……⠀
圖說：夏夏的孩子和「姥爺」有著非常要好的關係。
▌一路走來 我很感恩
照顧之路像倒吃甘蔗，她也因此孕育了自己的孩子。父親和孩子一起吃嬰兒米餅時，彷彿照顧三個小孩。看著急診病房的爸爸，彎曲祥和的躺在病床上時，竟突然覺得好像月子中心的嬰兒喔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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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如果沒有爸爸，我不會有一個這麼好的先生，也未曾想過要生孩子，所以我現在有一個美滿的家庭。」看著自己身邊的家人們，夏夏不禁露出溫暖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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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過風風雨雨，原來曾經的那些辛苦，也在時間的走廊慢慢消失、轉化，而最後，真正留下來的，更多是生命的喜悅。
爸爸，真的、真的謝謝你－
因為有你，完整了我的生命。
更謝謝我－記得照顧自己。
圖說：夏夏走過照顧之路，成為家裡愛的源頭，也完整了自己的生命。
▒聽詩人、作家夏夏說：「喘不過氣就「離家出走」吧！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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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說：主持人楊月娥（右）與夏夏（左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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