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的舞台──病房

 /杏林子

如果不是病得死去活來,醫院其實是滿好玩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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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:喜樂綻放(複合媒材)畫者:許秀柱(視障音樂家) 指導畫家:Monica(楊毓婷)

父親是軍人,我是理所當然的軍眷。早年就醫廣州街陸軍總醫院,政府遷台未久,篳路藍縷,醫院因陋就簡,病房全是鐵皮屋頂。夏天像火爐,冬天像冰窖,病人不但得跟疾病奮戰,還得接受大暑大寒的考驗。

醫院沒有紗窗,晚上睡覺得掛蚊帳,每張病床床頭有一個丁字形鐵架,上面掛著摺疊好的蚊帳。每晚看護班長在房子中間拉一條繩子,蚊帳的一端就繫在繩子上,第二天早上再歸回原位。畢竟是軍人出身,蚊帳疊得有如豆腐乾。

當時的醫院沒有擴音器,又無呼叫器,若遇急診病人該如何通報醫生呢?「噹!噹!噹!」、「噹噹!噹噹!」、「噹!噹噹!」、「噹噹噹噹……」不同的敲法,代表不同科別。每次鐘響,就看到穿白袍的大夫飛奔的身影。

雖然穿的都是白袍,但形式略異。主任、主治醫師穿長袍,住院醫師是西裝式的白外套,實習醫師是套頭白色上衣,位階分明。每次查房,只見大醫師威風凜凜走在前頭,後面跟著一大票小嘍囉。說也奇怪,官兒越大的醫師,越對病人和藹可親。大概年輕時常誤以為可以掌控生命,加以病人敬畏有加,不自覺把自己當成「神」。年歲漸長,才發現醫師所能做的實在有限,態度自然謙和許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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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說:22 歲時剛開完刀,老爸老媽為劉姐訂製生平第一件旗袍,好一個古典美人模樣,劉姐說:「哪知我從小以三愛出名:愛哭、愛講話、愛生病。」)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第一年住院我尚能行動,整天帶著同病房的小病友四處「探險」,醫院的每個角落我都知道。也知道從邊門出去,可以一直走到水源地。河邊搭了許多茶棚,晚間尚有歌星駐唱,熱鬧得很,腳力好的病人經常晚上溜出去聽歌喝茶。

開刀房旁有個荷花池,夏天結滿蓮蓬,引人饞涎。池邊的蓮蓬大都為人摘走,只剩下中央的。不過沒關係,山人自有妙計,折一段丫字形樹枝,倒綁在竹竿上,做成長柄鉤子,伸手一鉤,蓮蓬應聲而斷,再用掃草地的竹耙撈過來。剛出水的蓮子又脆又甜,不知有多鮮美。

醫院病房有限,一間病房通常四到八張病床,我還住過五、六十張病床的大統艙。吃喝拉撒睡全在裡面,毫無個人隱私可言,正因如此,病人之間,發展出相濡以沫的情感。

 

除了吃藥、打針、醫生查房,大部分的時間病人都無事可做,能夠動的病人就四處串門子,聊天打屁。我大概太愛講話,行動又不便利,我那間病房往往成為眾人聚集的地方。尤其晚上,不單病友,小醫師和護士也常跑來湊熱鬧。什麼光怪陸離、稀奇古怪的事,全成為我日後寫作的題材。

醫院的故事豐富極了。每一張病床都自成一個世界,上演著生老病死、悲歡離合、愛恨恩怨的戲碼。在這裡,你看到生命最堅強不屈的一面,也看到生命最脆弱、不堪一擊的一面;你看到人性最聖潔高華的一面,也看到人性最醜陋骯髒的一面。在死神面前,毫無掩飾,全都赤裸裸呈現。

病床前,妻賢子孝的畫面固然不少,但也多得是久病床前無孝子,甚至老人家尚未嚥氣,兒女就為爭遺產大打出手的場面。

有一年住院,鄰房一位老先生中風不起,他的兒子時常跑來我房間聊天。一天,他拿了一張單子給我看,上面是他們兄弟、妯娌輪流服侍老人家的排班表。我深受感動,正想讚美一番,不料這位老兄舉起單子,仰天一聲長嘆:

「唉!真是孝感動天哪!」

我正在喝水,一口水差點噴出來。哪有人如此老王賣瓜的?後來聽護佐聊起,原來兄弟幾人誰也不肯出錢請護佐,只好自己輪班。由於不懂護理,害得老父身上長滿褥瘡,臭氣熏天。

自此「孝感動天」成為雙關語,在護佐之間流傳很長一段日子。

 

說來奇怪,我怕黑怕鬼,膽子很小,連毛茸茸的小雞都不敢摸。唯一不怕的是人,包括活人和死人。

有位老太太,前一分鐘還邊削蘋果邊和我們聊天,突然頭一歪,蘋果骨碌碌滾下地。我們立刻拉鈴求救,醫護人員飛奔而至,又是灌氧氣,又是按摩胸口,可惜為時已晚。我就坐在床上,看著醫護人員急救,看著醫師宣布死亡時間,看著護士為她抹身、蓋上白被單,看著太平間的工人將她運走。從生至死,我看著一條生命自我眼前消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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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:Amazing Grace(複合媒材)畫家:李繼吾 潘俊僥(視障音樂家,喜樂四重唱)指導畫家:Kate Lee

生死的場面看多了,你會發現人生真是沒什麼好計較。榮華富貴,轉眼成空,唯一可珍惜的,也不過一個「情」字。

(轉載自杏林子《俠風長流,杏林子生命之歌》)

資料來源:伊甸園電子報2021.2.17    408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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